远方，精神世界的圣地
有句歌词这么唱：“这世界大得让你很难不旅游。”
你曾漫步海边，无论那时对蔚蓝懵懂与否；你又曾攀至山峰之上，俯瞰你置身的城市，无论那时涉世多深。面对着宽广的自然空间，你愿放声大喊，对未知的远方肆意宣泄，到最后累了，弯下腰，然后抬头，睁开适才紧闭着的双眼，不禁感叹自然的包容力，感叹远方之远。
远方，令人遐想，令人兴奋，抑或是感动、嗟伤。在公众视野里，这个词仿佛更多地出现在了文案里，或是用于营造某种意境，或是一个人要在树立某些观念时给他人带来情感冲击，而往往运用它的人好似也说不出远方究竟好在哪里，或只是一些浅层的理解。在今夜，我想我们应该好好思索一下了。
远方可以被赋予具体对象，寄寓理想追求。当然这是最基本的。就像我们一直在激励我们自己时说的：高扬理想的风帆，驶向远方。远方可以是心仪的大学，心仪的工作岗位，心仪的人或事。远方正是在具体对象的加持下，好似在飞鸿翅上延展，在无尽的希望中于尺素行间迫近，不断推动我们去前进、探索，向未知之境迈进，就像张晓风《我有》中的话：“生命是一种探险，不是吗？”
上述是我们接触“远方”较为普遍的情况了，而我们要深入思考的是“远方”作为精神符号更深层的一些内涵。
首先不得不提到丁立梅老师的一篇文章《远方的远》。这篇文章使我第一次直观地认识到了“远方”别样的身份。文章说了一位罹患肝癌晚期的男人，行将就木，面对年方六岁女儿“爸爸，你要死了吗？”的发问，他回答说，爸爸是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们在生活中有时会见到诸如此类令人心碎的场景，孩子年幼，哪里对死亡有概念，为了让孩子不经受心灵创伤，只好说他已故的亲人去了很远的地方。而这样的表达所创造出的效果在《远方的远》中体现得极为深刻————爸爸口中的远方，是一片原野上，草长莺飞，一条长满小草、开满鲜花的小路弯弯曲曲伸向的天与山齐的地方，或许会更远。沿路的风景尽是美好，爸爸要求女儿慢慢一路走过去，最后抵达远方的远，而这，正是女儿的一生。文章结尾也令人潸然泪下，“有一天，他们会在那里相聚，到那时，她会告诉爸爸她一直一直过得很快乐。”
远方在这里，是一个承载了死亡的终极地点，而何人不是向死而生？这一定是一个极其悲伤的主题。为什么我们面对浩瀚的自然空间时在各种情感抒发之余总会萌生出或多或少的悲伤感，我想这是我们作为自然的一部分的一种源自于母体对子体的感召，“生于自然，归于自然”是万物生灵无法对抗的法则，只因无法抗衡，故便神伤。而如何将有限的人生变得接近于无限，我想这个到而今已经不用做过多的解释了。
“回不去的是故乡，到不了的是远方，到不了的故乡是远方。”自古以来，故乡和远方就是相爱相杀的一对。就像风雪山神庙后的林冲，奔逃在外，雪地里痛哭，哭什么呢？他自言，“自从杀了陆虞候这杀气就如开闸放了黄河水收也收不住了，与娘子团聚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杜甫写天地一沙鸥，包括数不清的征人思妇、羁旅游子，更如宋之问《度大庾岭》，过梅岭那一段，站在山头，“停轺一望家”；再像更多诗歌意象上的体现，鸿雁、鲈鱼、明月、寒蝉，是翱翔天际的大鸟，千里传来的家乡味道，再就是遥不可及的明月，叫声凄切浩远的寒蝉，皆是不同物理层面上表达出了距离之远、程度之深。而引发这一系列的背后原因，时间不停歇是一大重要分支。
拿我自身来讲，我生在辽宁大连，祖籍在庄河。大家不妨在地图上看看，大连到庄河不过两小时车程，现实上根本谈不上“远方”。我回过庄河，也习得家乡话，从大城市进城乡并不觉得异样，而且庄河新城日新月异，将来定会大有作为。但就在前两天，我在公众号“天南地北庄河人”上看到了一篇题为《再看一眼，一个即将消失的文化符号》的文章，作者是庄河退休干部、作家、摄影家、老教师马秉广。我方知，我离我的故乡庄河的距离尚还遥远。下街，庄河城市的发源地，要被撤封了。我一直也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也没听长辈们提过。
对于庄河的印象，除了我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亲身经历以外，就是长辈口中的一件又一件故事了。譬如我父亲讲给我他小学时一篇获奖作文的开头：“我家门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雷达，因此得名雷达山。”其实这就是庄河原明阳镇上的明阳山，到现在也是空军某雷达部队的驻地。庄河有独属庄河的风土人情，有来自老一辈庄河人独到的底蕴，碧流河两岸依旧是三四十年前的自然景致，光明山里依旧会升起炊烟，但我已然回不去了。所以固然只有两小时车程，我依然会称庄河为远方。
写远方故乡，就要提到作家许达然的《如你在远方》。“你悄然归来，不再去时的昂然，你脚步蹭蹬。你仍认识故乡，但故乡把你遗忘。故乡的老人会笑问客从何来，你会泪答，你回自远方，回自梦。”
那时的你渴望外面的世界，以年轻姿态的畅饮与奔驰驱散内心的荒芜与寥落，于是你匆匆走上了逐梦的道路。起初你知道远方很远，但当在一条路上留下千万个脚印之后，你便不知何为遥远；人生定不会一马平川，总会有天堑阻隔，你就不得不更换道路，而这一定就是人生上的数个转折点之一。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才能留得住根，而且人嘛，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出发时故乡守在你身后，而走着走着你不知何时加快了脚步，等再呼唤时，你顿然失意，方知远方不甚远，真远在故乡。
还有一个层次的“远方”，应是从艺术空间直上到精神高度。
研究诗词，我们都懂得一个守则，就是作品从来不会在现实空间与艺术空间中间划等号，这一点其实在任何的艺术作品里都有体现。在现代大到影视作品，小到一副对联，都是这样。
拿微型小说来说吧。微型小说篇幅短，但往往会带给读者强烈的情感冲击。像谈歌的《暴水桥头》，阎秀丽《下跪何人》，李治邦《团湖的栖鸟》，张中杰《老戏骨》等等，比比皆是。小说讲究矛盾冲突，情节多样，形成张力，或者是纵深感，形成情感落差。上述四篇文章，有三篇是以传统戏曲方向为背景创作的，《下跪何人》主人公老刘从小听父亲唱戏，父亲用戏词来教他做人的道理，后来老刘犯了错误，也是因戏明理；《团湖的栖鸟》讲京剧名家老耿因伤退出戏坛，但心中始终有着对舞台、京剧的执念，终于在一次民间舞台上和老艺人们再唱《借东风》，与生命和解；《老戏骨》则是说一位吃百家饭长大的戏曲艺人，一生都在戏班里，最后面对舞台突发状况，舍身救下孩子，用念白交代了后事，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戏班。
我喜欢微型小说，因为每一篇带来哲学思考的作品都显得十分“远”。远在哪儿呢？远自于发自人心的，和真善美的直接精神碰撞，也不是人们生活中难以做到，只是似乎唯独在这样的作品中才能主被动双向地体验到。另一角度，就是其中蕴含的道理深邃非凡。远方，可以是水平视角，也可以是垂直视角，像余秋雨《远方的海》就有垂直视角的感觉，“…非一般想象的深蓝色，而是黑褐色，里边还略泛一点紫光。那些海浪不像是液体，而有凝固感。似乎刚刚由固体催动，或恰恰就要在下一刻凝固。”这里是纯写景。那么文章中道理的“远”大多都是垂直视角带出来的，《下跪何人》里老刘犯了错误回到老家，梦境里的他在老家的戏台子上唱戏解闷，忘词的恍惚间，父亲乘着一道光降临在后台，和着一伙铡刀、衙役径直走上台，因为老爹年轻时演的就是包龙图。老刘双腿一软跪在案前，老爹一拍惊堂木，“堂前下跪何人！”这一句话喊出来的可不止是戏词，这是来自父亲的审问，紧接着联想到前文写道老刘年幼时父亲曾自问，儿子将来会是戏中何人呢？这不在这跪着呢吗！戏曲演绎在这一刻成为了老刘人生的救赎时刻，对于读者，就不难引起对传统戏剧、做人道理的深刻思考了。文章结尾，梦中惊醒，家里墙上老爹穿着戏服的遗像直勾勾地盯着老刘，这又凭空加强了道理的纵深感，力透纸背，仿佛适才一起下跪的还有我们这帮读者。
读罢这样的作品，细细品味，就好似我们就在刚才，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兜了一圈，每兜一圈，阅历的年轮就多一圈。这样的体验更多地还体现在影视作品中。比如国漫《大鱼海棠》，处处都有着道家思想的身影，入世出世弹指一挥间，海底即穹顶，在其间发生着动人心弦的故事；《忠犬八公》里也有着八公坐在树坛上，身后的柳树在电影的特效下绿了枯黄，黄而又绿，实在感人；前不久我在文章《浅论宫崎骏告别之作》里对影片《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给予了高度评价，其中“远方”的镜头就太多太多了，几乎异世界中的每一个自然景物的镜头都是一处远方，每一处远方都向观众发出一个问题，最终汇成题目的那个终极之问。
所以从艺术空间上升到精神层面，对于“远方”，我想我们要把心敞开，像张晓风那样，永远欢迎青鸟扑进心房，对世界永葆一份期待与希望。因为人大多都闲不住，行动也好，思绪也罢，没人不会去向往洞庭湖的柔和淡泊，雪花亲吻针叶的小兴安岭，即便是驼铃悠悠着的古老荒漠，至高禁地珠穆朗玛。我们要如向往大好河山一样不断地去思考“远方”之于我们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就像我在同名随笔里思考“风吹走了什么”是一样的。
山随平野尽，尽处是远方；秋水长天色，交融出远方。我们有时囿于原地，也需谨记，远方正在云风浪头中，静候路上的我们。路上的我们，处在一星灯火之下，渴望远方，泛起的，是愁眼潋滟；而当我们大致弄清远方的特质和意义时，轻掀起帷幕四望，再黑的夜里，也会响起希冀道上快马的蹄声，因为泉水铮淙不像湍流，到底敲不碎人向远方的梦。
人因远方而多元，以远方而知进退，以远方而明本末。乱云飞渡仍从容，风雨无阻更向前。远方可以作老人行动的权杖，也可以作神力，扶大厦于将倾，那就看我们如何去理解它，把它放在心中的什么位置了。所以我称远方为精神世界的圣地，在这里，人们无比虔诚，无比从容，不矫揉造作，不虚伪掩饰，因为这里连死亡都可以被暂时承载，还有什么能与之齐名呢？或许只有那些存在于神话、宗教信仰以及某些技艺的绝世古籍中的，也被称为圣地的地方吧。
文至于此，毕皆老于心中所想。但我仍有对“远方”的一些奇妙体会，惋惜于不知如何用语言表达。也许这就是其中的奥妙，每人的感受也绝非相同，尽在不言中吧。
再次感谢您能读到最后。惟愿远方永驻我们心间，成为不竭的原生动力，不断推动我们走向新的终点，开启新的起点。
